來源:3月14日《新華每日電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古扎麗努爾 關俏俏 杜剛 又一個冬天過去,葉爾羌河碧綠色的河水突破群山和巨石的圍困,在峽谷間奔流而下。溯流而上,一座以土坯房為主的古老鄉村依偎在喀喇昆侖山深處,這便是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簡稱塔縣)的布倫木沙鄉。 1999年,一場百年未遇的洪災侵襲了這片土地,當地生產、生活遭到毀滅性破壞。2000年3月,全鄉居民整建制搬遷,在距離塔縣600多公里的“飛地”建設新家園——塔吉克阿巴提鎮,并于2018年最終完成搬遷。這里也成為新疆最大規模塔吉克族居民搬遷點。 人走出大山,心依舊留戀大山。25年來,新一代的布倫木沙鄉居民在塔吉克阿巴提鎮出生、長大成人,但仍有部分老人因懷念山里的生活,經常往返于兩地之間…… 兩次搬遷之路 布倫木沙,意為“早年的木筏”,因在很早以前人們用簡易木筏橫渡葉爾羌河而得名。 進入布倫木沙鄉需沿著葉爾羌河逆流而上,車行至塔縣大同鄉小同村,也就到了公路的盡頭,再往昆侖山腹地,只剩下50多公里的山路。記者在當地干部和護邊員帶領下,共17人帶著簡易的補給徒步10多個小時,才在凌晨一點到達位于山谷中布倫木沙鄉的第一戶人家。 山路崎嶇險峻,有陡峭的懸崖,也有布滿巨石和沙子的河灘險徑。徒步還不到兩個小時,大家就已體力不支、呼吸急促,記者的雙腳在鞋內不停摩擦,打出血泡,唯有護邊員與幾個當地牧民節奏如常。 布倫木沙鄉先后經歷過兩次搬遷,最早的一次是在1999年。當年8月,葉爾羌河爆發歷史罕見洪災,洪峰如猛獸般撕裂布倫木沙鄉。牧民馬爾旦·塔西巴義眼睜睜看著自家房屋被洪水吞噬,“當時覺得活不成了”的恐懼,至今仍烙印在他的記憶里。危急時刻,牧民們通過報話機向外界發出求救信號。 這場災難的根源,一部分源于生態承載力的長期透支。有研究報告顯示,過去60年,天山山脈和帕米爾高原的冰川中有14%至30%已經融化。而塔縣的人口和草原載畜量也在直線增長,由1949年的8486人增長到1995年的27842人。 持續的生態壓力不斷以雪災、洪災的形式爆發。1989年,發源于昆侖山區的塔什庫爾干河河水就曾突然上漲,沖斷40多處公路,毀壞公路長度達1200米,還沖毀了233.33公頃草場。1999年1月至4月短短四個月的時間里,塔縣先后發生14次雪災,有的地方積雪近60厘米,災害直接損失1000多萬元。 洪災引發的連鎖反應超出想象,塔縣大部分鄉鎮場受災,其中布倫木沙鄉受災最為慘重,道路、房屋、草場盡數損毀。面對災情,塔縣政府迅速組建救援隊,在牦牛、馬匹和毛驢的馱運下,540余名受災群眾分6個批次,歷時一個月完成驚心動魄的昆侖山撤離。 2018年,布倫木沙鄉迎來了第二次搬遷。當年,還有28戶牧民因眷戀故土留下,成為塔縣政府“不漏一戶、不落一人”脫貧承諾的重點幫扶對象。最初制定的就地脫貧方案,在20座彩鋼房建成后便遭遇現實困境——峽谷間最窄處不足10米,最寬處也不過百米,加之蜿蜒的葉爾羌河貫穿峽谷,“五通七有”的基礎設施建設任務,在狹窄的山谷腹地難以實現。 經過一段時間的實地勘測與多方論證,易地搬遷最終成為破局之策。時任塔吉克阿巴提鎮鎮長的夏爾亞德·達吾提,帶領著80余名牧民,牽著馱滿家當的牦牛,沿著傍崖險徑蹣跚前行,鍋碗瓢盆的撞擊聲與牲畜鈴鐺聲在山谷間回響。至今,夏爾亞德的手機里還珍藏著當年搬遷的照片,其中一張特殊的影像最為震撼:雙眼蒙布的塔吉克老嫗緊貼著驢背,前方牽引韁繩的干部半個身子懸在崖壁外側。 行進大約6個小時候后,太陽漸漸消失在山的另一側,記者一行人頭頂月光繼續朝著布倫木沙的方向前行。越靠近目的地,路況越發險峻。大家身處懸崖邊,腳下便是50多米高的陡壁,耳邊傳來河水沉悶的聲響,隊伍踩著前人的腳印蛇形移動,隨手撿拾的樹枝戳擊巖石的脆響與急促的喘息聲交織成行進的節奏。隨行的一位護邊員說,“這條險道,只有布倫木沙的牦牛能走穩當,外面的毛驢鞭子抽著都一動不動。” 如今,布倫木沙鄉僅剩自愿返遷的10戶牧民,他們居住在政府搭建的彩鋼房內,延續著用水靠河、用電靠太陽、糧食自給自足的傳統生活方式。河邊,偶爾有斷壁殘垣的房屋橫立,那是洪水肆虐所遺留的痕跡。 重建家園“塔吉克阿巴提” 2000年搬遷下來的第一年,布倫木沙鄉的牧民們被安置在塔縣及其附近的鄉鎮。馬爾旦分到塔縣電站家屬院一個80平方米左右的房子。當時,政府為每一戶牧民都準備了被褥、碗筷、米面等基本生活物資。馬爾旦坐在屋內,目光望向遠處的山,“沒地、沒牲畜,我又沒啥技能。”想到往后的日子,滿心憂慮不自覺地涌上心頭。 好在當時,新疆正大力加快落實《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盡快解決農村貧困人口溫飽問題的決定》。自治區政府提出,對那些確實不具備起碼發展條件的地方,要下決心,把貧困戶搬遷出去,實行異地開發,易地安置。布倫木沙鄉自然條件惡劣、人均資源匱乏,符合易地搬遷計劃的標準。于是,第二年開春,牧民們便迎來重建家園的喜訊。新址是由布倫木沙的老人商議選定的,“對于長期生活在山谷中的他們來說,海拔更高的塔縣縣城太冷了,老人們說他們想去溫暖的地方。”塔吉克阿巴提鎮人大主席托合塔西·肯加巴依說。 位于新疆西南部,帕米爾高原東部,昆侖山西端的塔縣,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是全國唯一的塔吉克族集中聚居的邊境自治縣,周邊與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國接壤。這是世居帕米爾高原的塔吉克族居民首次大規模搬遷至平原。2000年的春天,各族干部群眾共同參與的新家園的建設轟轟烈烈開始了。 塔縣政府積極響應政策,大力推進“以工代賑”,對布倫木沙鄉的勞動力資源進行全面梳理與組織調配,將約100名年輕勞動力有序集結,參與到塔吉克阿巴提鎮的建設工作中。開溝挖渠、挖地基、平地植樹,牧民們手持坎土曼(一種鐵制農具)開始一點一點開辟這塊荒地。“五個人一起挖一間客廳的地基,能拿到200元。”馬爾旦回憶。對于習慣自給自足的牧民們來說,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通過自己的勞動可以換取實實在在的報酬,實現了從游牧到務工的跨越。 塔吉克阿巴提鎮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冬寒夏熱,風沙肆虐。春天,不時有狂風裹挾著大片沙塵洶涌襲來,大家只能趴在地上,面部朝下,等待風沙過去,在簡單抖落身上的沙塵后,繼續投入到建設工作中。“我想回布倫木沙,但已經找不到方向。”馬爾旦當時深感迷茫,心想自己就不該從山上下來。一旁,馬爾旦的妻子靜靜聆聽丈夫的回憶,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 同年9月,塔吉克阿巴提鎮一村二村建成,布倫木沙鄉剩余的牧民也一批批從塔縣的臨時安置點搬遷到新村。 但這里的土地仍長不出糧食。強烈蒸騰作用與干排積鹽作用,讓低洼地覆蓋著厚厚的鹽塊。荒原長期缺水,土層干燥,地下水埋深2至7米,部分地區甚至達到10米。 牧民們只能靠政府接濟維持生計,牛羊也陷入飼草料短缺的困境。經濟的窘迫,迫使牧民們外出尋找工作機會,其中主要的工作便是撿棉花。連片的棉田仿佛白色花海,“什么時候我們地也能長出這樣的作物?”這是當時大部分布倫木沙人的想法。 為了改善土地的鹽堿化狀況,喀什地區政府專門派出農業工作經驗豐富的干部李凌峰任塔吉克阿巴提鎮首任鎮黨委書記。他在多個縣市有農業工作經驗,帶動少數民族群眾較為集中的農區農業產量明顯提高。李凌峰采用苜蓿—玉米—棉花的輪作方式對塔吉克阿巴提鎮的土地進行改良,牧民們也逐漸掌握農作物種植、栽培技術。2005年,塔吉克阿巴提鎮糧食播種面積達到4500畝,畝產181公斤,糧食總產57.7萬公斤。 塔吉克阿巴提鎮逐漸從荒漠向綠洲蛻變,曾經的黃沙漫漫間冒出星星點點的綠意。2008年,政府停止了糧食接濟,這意味著牧民們已經具備自種自食的條件。 “幫老鄉搬出大山,還要在老鄉心里豎起一座高山” “塔吉克阿巴提”,塔吉克語意為“繁榮的塔吉克人的地方”,這一命名所承載的愿景,如今正通過現代化生產生活方式得以具象體現。 經過25年建設,塔吉克阿巴提鎮建成7600余畝林地,3萬畝耕地,其中部分農田達到了高標準農田。政府為每戶居民免費建造了80平方米的富民安居房,全鎮人口發展至951戶3781人,其中九成以上是塔吉克族。 鎮長依力木江·依明江介紹,在塔吉克阿巴提鎮,當地居民每年都可享受草場補貼、糧食直補、農機補助等18項惠民補助,人均年收入超過2.3萬元,其中八成以上為工資性收入和穩定性收入。 “掙錢!希望新的一年收入多多的。”“00后”塔吉克姑娘胡西奴爾·阿力甫在塔縣一家酒店工作。兩三年前一家人在縣城也買了房子。“正因為走出了大山,我們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和弟弟才能有機會出去上大學。”2002年塔吉克阿巴提鎮開始推行國家通用語言教學,教育水平逐年提高,全鎮已實現戶均一名大學生。 塔吉克阿巴提鎮的繁榮并沒有讓人忘記布倫木沙鄉。“那是我爺爺的爺爺生活的地方。”談到布倫木沙鄉,不少老人難掩思鄉之情。 “去年爸爸出山的時候摔倒,導致肋骨骨折,但后來還沒好透,又進山了。”胡西奴爾的父親是第一批搬遷牧民,近幾年一直往返于布倫木沙鄉與塔吉克阿巴提鎮之間。 在馬爾旦的印象中,春天的布倫木沙鄉最美。漫山遍野杏花盛放,粉嫩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翠綠的草地像絨毯鋪滿大地,牧民們趕著牛羊在山頭穿梭,累了就躺在草地上休息。“但在這里我躺在地上只能沾一身灰。”聊到布倫木沙鄉,馬爾旦的眼神都亮了起來。 “沒有山嗎?你漏了山。”一旁的伊力木江·伊明江笑著補充道。塔縣所在的帕米爾高原是山的匯聚地,天山、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喜馬拉雅山和興都庫什山交匯于此。其中,慕士塔格阿塔峰最為出名。在塔吉克文化里,有諸多關于它的神話傳說,被尊為“阿塔”(意為父親)虔誠膜拜。 “是啊,還有山。”但懷念布倫木沙鄉并不是對塔吉克阿巴提鎮不滿,馬爾旦強調說。這里是他們一鋤一鏟,從荒蕪中漸漸雕琢出的綠洲。在他們心中,這里也早已成為他們的故鄉。他只是有個簡單的愿望——得空的時候回到布倫木沙鄉,親手為那片承載祖輩記憶的果園澆澆水。 2001年2月,馬爾旦的小兒子在塔吉克阿巴提鎮出生,馬爾旦給他取名叫“木力克江”,塔吉克語意為“故鄉”,傾注著他對塔吉克阿巴提鎮的感情。 已經回到布倫木沙鄉的幾戶人家已經決意留在山里。 “還是更適應山里的氣候。” “這里有草場,牛羊不用圈養。” “何況葉爾羌河里還有難以估值的玉石。” …… 牧民們七嘴八舌地訴說著返回布倫木沙鄉的種種緣由。 夏爾亞德說,牧民們的鄉愁,部分也源于現代化過程中的種種不適應。易地扶貧搬遷針對的“一方水土難養一方人”群體,大多為各方面條件落后且閉塞,對新事物的接受能力較差。“一些搬遷群眾尤其是老人心理脆弱且難以融入新環境,缺乏歸屬感和安全感。幫老鄉搬出大山,還要在他們心里豎起一座高山。”夏爾亞德說。 作為年輕一代,胡西奴爾早已習慣城市的便利,手機、網購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遙遠的布倫木沙鄉于她而言,雖有著故鄉的印記,卻不再是她心中全部的歸宿。 塔吉克阿巴提鎮的發展是塔縣的縮影。如今,塔縣在各個領域全面推進、不斷升級。新疆首個高高原機場——塔什庫爾干紅其拉甫機場建成通航,徹底打破了塔縣“中國最西端的孤島”的標簽,為塔縣打開了與外界溝通的空中通道。而盤龍古道(瓦恰公路)憑借“30公里600彎”的獨特奇觀,一躍成為全國自駕游的熱門打卡地,吸引著眾多自駕愛好者前來體驗。 得益于鄉村振興和旅游業的蓬勃發展,即便位于昆侖山深處的塔縣各個鄉鎮,塔吉克族群眾依托創辦塔吉克文化特色的民宿、餐飲以及馬隊等產業也蓬勃發展起來。通過“以文塑旅”的創新模式,將塔吉克文化成功轉化為推動經濟發展的“生產力”。這不僅吸引了大量游客,也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看到了家鄉發展的潛力,選擇回鄉創業。正如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第十四屆人大代表開巴奴·斯依提卡達木所說:“家鄉的蛻變讓年輕人看到,守護和傳承傳統文化與擁抱現代生活從不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