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清楚，是2017年的夏天，當時我正在蕭紅文學院學習。蕭紅文學院每年皆會組織培訓一次全省的文學愛好者，辦班地點靈活機動，這次是在哈爾濱商業(yè)大學的江北校區(qū)。
文友聚集，三言兩語便熟了，當晚，有人提議去街邊擼串，眾人轟然叫好。一輪銀盤，明晃晃懸在北國夜空，月色如水銀瀉地。街頭男男女女，唱歌喝酒，甚是熱鬧，喝的皆是哈啤，當?shù)厮追Q大綠棒子。
文友相聚，自然天南海北，縱橫捭闔，談小說，談散文，然后談到了詩歌。這時才知道，座中多是詩人，一時大家爭相談論徐志摩、戴望舒、顧城，最后談到了海子。談海子的天才，海子的經(jīng)歷，海子以慘烈的方式與世界的訣別。正烈火烹油，一個頭發(fā)稀疏的中年男人忽然幽幽地說：我去過海子的家鄉(xiāng)。他的聲音很輕，飄忽得像松花江上吹來的夜風。可他的這句話卻讓所有人瞬間安靜下來，甚至幾個才喝了一大口啤酒的，也忘了下咽。
男人說他來自大慶油田，平日最喜歡詩歌，詩歌陪伴著他的生活和成長，那年冬天，大雪紛飛，他披一身雪花，從大慶坐汽車來到哈爾濱，又從哈爾濱坐綠皮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合肥，再到高河，然后找個小三輪子，一路磕到查灣。他說到達海子故鄉(xiāng)的時候，又冷又餓，累得兩腿直打顫，可見到海子年邁慈祥的父母的剎那，他猶如看見了自己去世已久的雙親。他說著說著雙眼就紅了，說那是他平生最難忘的旅途。
這時，我身邊的一個詩人“呼”一下站起來，他身子挺得像桿標槍，大聲對大慶男人說：你忍凍挨餓，一路顛沛流離四千里地，只為到海子墳前和他說說話，我欽佩你，我朗誦一首海子的詩獻給你。他放下大綠棒子，攤開雙手：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他朗誦得聲情并茂，一眾人高聲喝彩，掌聲四起。
見桌上靜下來，我咳了咳，說：我和海子同鄉(xiāng)，我用方言朗誦一首海子的詩吧！一桌人的眼睛皆瞪大了，沒有一個人說話，皆在等著我開口。我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用安慶方言朗誦：從明朝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我才朗誦完，還沒坐下，一個身材壯碩的女詩人迫不及待從對面站起，沿著桌邊跑到我身邊，說她這輩子最喜歡的就是海子的詩，說當自己遇到過不去的坎，是海子的詩歌給了她無盡的慰藉與勇氣，說她來自北大荒，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親耳聽到海子的鄉(xiāng)音。她扯著我的胳膊，越說越是激動，月光下已淚流滿面。我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我見她言辭懇切，泣不成聲，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抄起一支大綠棒子，遞給她說：來，我們一起為四千里外的海子干杯，為詩歌干杯。
女詩人才撂下酒瓶，場面就有些亂了。不斷有人站起來朗誦海子的詩，獻給今晚的月亮，獻給松花江，獻給蕭紅，獻給燒烤攤的老板娘……
夜深了，松花江上捎來的風微微涼，月亮不知躲哪里去了，滿地皆是翻滾的大綠棒子，鄰桌早跑光了，只有我們這一桌文友，還在亢奮地談論著海子，談論著詩歌。
作者：程建華
來源：揚子晚報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